主談人:聖嚴法師(法鼓山創辦人)、龍應台(作家)

春雨經日,周日才稍放歇,但山區濃霧未開,氣候仍然不定。午後的會客室裡,龍應台見師父一派精神爽朗,法體康健,當下覺得欣喜。原來她想這樣的探望就好,可是她繼而發問了,什麼問題都可向師父請教嗎?師父頷首。

「我想還是三年前的那個問題──關於生死。」

地球會毀滅,人類的文化歷史會消逝,但生命是永恆的

龍應台:我來之前,果本法師在電話裡問我:有沒有特別的問題想請教師父?我說沒有,就是一次單純的拜訪。可是掛了電話之後,我開始想,如果一定要有一個問題請教聖嚴法師,那麼,我想還是三年前的那個問題──關於生死。

自從父親三年前過世之後,我才開始比較嚴肅去思考生死。在這方面,我是一個很晚被啟發的人,但我覺得,一旦開始思考生死的問題,大概就離宗教比較近了。可是三年之後,我要跟師父報告的是,在這個題目上,我還是沒什麼進展,可是這問題從未被遺忘。

聖嚴:你是沒有探索,或者說你探索的方式是思想、思維,那是你的慣性使然。你並沒有真正去體驗自己的生命,也沒有真的想要體驗屬於生命深層的部分;僅僅依憑思想、理路的方式去思索,而希望生命能有新的啟發,那是很難的。

通常的人,在面臨親人過世,或者自己遭逢重大難關而好不容易走過來的情況,會產生一種反省;那是向內心的反省,而不是從外境去推敲、去考察。也就是說,信仰這件事,不是研究、推敲可以達成目標的。

信仰是自己對生命的體驗。有些事情,如果缺少信仰,怎麼也無法解答;有了信仰之後,至少有一部分的問題能獲得解決;由此再繼續深入、繼續往前走,就可以漸漸體會生命的意義和價值。

但是,一般人講到生命的意義和價值,通常是指對他人付出,對社會關懷,至於是否有一個永恆的生命存在,不見得在關心之列。永恆的生命究竟是什麼?是文化、歷史嗎?這只說對一半。人類的文化、歷史會隨時間生滅,甚至地球也有毀滅的一天,到時候誰也不知道孔夫子是誰,釋迦牟尼佛究竟何人!地球會毀滅,人類的文化歷史會消逝,但生命是永恆的。為什麼說生命是永恆的?因為除了文化歷史的生命之外,尚有我們自己個人的精神生命存在,也有人稱為「靈」的生命。

信仰的一部分是因為需要

龍應台:法師,在您的人生之中,是否曾有一個比較大的矛盾是要解決的?

聖嚴:我是個宗教師,我的信仰不會有矛盾,但是信仰這件事,確是有矛盾的。如果從邏輯、考證與分析的角度來看信仰,信仰便是矛盾的。

信仰是屬於個人的體驗。譬如有了信仰,覺得對自己有用,對他人也很好,那就相信吧!任何一種宗教都是如此,天主教、基督教或者回教,在某一個層次都是這樣的。如果一定得從邏輯、理論、哲學的角度來探索宗教,那就不談信仰,純粹作學術研究,也未嘗不可。只是研究宗教與信仰不同,前者無法深入信仰的內涵,也沒有辦法得到信仰的力量、信仰的功德。

龍應台:您的意思是說,信仰不是一種探索的結果,而是一種態度;一開始就是一種態度?

聖嚴:信仰的一部分是因為需要。比如達賴喇嘛曾經舉例,佛教講因果,可是因果無法以現實證明「兌現」;即便如此,因果還是存在的。只要你相信有過去世、有未來世,因果便成立了。如果執意不信有過去世、未來世,那麼因果就講不通了,因為那是看不到的。

許多的人很矛盾,一方面想獲得佛法的利益,但又不相信佛教講的因果。在我看來,這些人是被理性、邏輯給障礙了,所以信仰進不來。另一方面,為了獲得佛法的利益,而相信可能無法「兌現」的三世因果,這樣的信仰是否等於迷信呢?這要看信仰的內涵與作用。對於自己不明白的事、無法解釋的現象,充滿懷疑而煩惱不已;但是接受信仰以後,煩惱、問題就可減少一些。如果是這樣子,為什麼要否定信仰呢?

信仰之中,確是有一部分無法以常理解釋,也沒有人可以提供解答,但是信仰的力量確實存在。譬如有一尊觀音像,受到佛教徒的禮敬崇拜,許多的人都來拜,而觀音只是靜默不回應。不回應就代表沒有感應嗎?這是因人而異,不相信的人很難有感應;相信的人,通常會有感應的。

龍應台:您的意思是說,所有宗教的本質都是先有信仰,才有下一步。是這樣嗎?

聖嚴:比如你的父親三年前往生,你相信你的父親從此消失不見嗎?還是你相信你父親的生命仍然存在?

龍應台:我就是不知道我應該相信什麼。

聖嚴:通常的人在情感上,希望它是存在的。

龍應台:對,但是我們受理性教育的人,又會打一個問號!

聖嚴:你打了問號,信仰就不存在。有的人根本不在乎人死之後的精神存有問題,既然已經往生,也就什麼都不留了。這是唯物論者的觀點,只有物質消滅,沒有精神延續的問題。可是在中國人的傳統社會,生死不是那麼決斷的事。暫且不論佛教觀點,傳統的中國文化也相信生命是延續的。譬如孔夫子講:「未知生,焉知死!」對討論死亡這件事雖然存疑,但也不否認。又說:「祭神如神在!」肯定祭祖追思是有其需要的。這是儒家思想對社會的一種正面的安定力量,對社會倫理價值的維繫,有很大的作用。

儒家也相信「天」的存在。天,其實是一個虛無的思想,並非有一個具體的天存在。中國人崇拜天,信仰天,相信活著之時,人上有天;人死之後,則墮入陰間、黃泉。這還是相信人死之後有一個去處,生命還是存在的。

從佛教的觀點,生命是生生世世存在的相續,不因一期生命的結束而中止。佛教是如此看待生死,對信仰者也是一種安慰。

過分關注現實世界,會阻擋對深層問題的探索

龍應台:您剛剛說我這三年的探索不夠,確實如此,而且我發現,我只是一點點的探索,都已經看到一個矛盾,也許是因我的智慧太少。譬如當我認真去讀、去思考生死大問之後,哪怕只是淺淺的觸碰,我馬上會覺得自己在現實世界的一切作為,譬如寫作,立刻顯得空虛無用。那價值是立見分明的。如果我在這個探索上再認真一點,我會馬上停止寫作這件事,這樣的情緒已經很強了。

聖嚴:聽起來你像是一個極端主義者。如果講比較、批判之心,其實我對政治、現實社會,內心也會有批判的聲音,可是身為宗教師,我的工作是以佛法關懷大眾、教育社會、安定人心,縱使對現實社會憂心、感慨,但仍不影響我的本分工作。

龍應台:您難道不覺得如果對現實世界過於關注,其實是會阻擋你探索比較深層的問題?不是嗎?

聖嚴:這是正常的。問題在於你自己希望在哪一方面貢獻?是向內心的深層探索,還是發揮專長來幫助社會?

龍應台:幫助社會很重要嗎?

聖嚴:是很重要,這是另一種建設,譬如幫助社會的安定和諧。現在你的文章發表之後,讀者有兩種反應,正面、反面的都有。這對社會也有幫助,就是你提出正面的批判,對正義的釐清,對事情的觀察。但是不是讀者看了你的文章,就一定照著你的建議去做?不一定,可能有一部分會被採納。 

龍應台:我倒不是關心這個,而是說,當你去思索生命的根本問題,寫作這件事就變得無關緊要,根本沒有意義。您難道不鼓勵我乾脆不要寫作,而去思索生命更大的問題? 

聖嚴:寫作是有用的,我還是這麼講。你點了一把火,帶動很多人的反應、討論,形成一種影響。寫作是你的特長之一,但是宗教的探索,那是另一種態度。不能以寫作的態度來探索宗教的深層內涵,這兩種態度是不一樣的。 

比如說,我是佛教的宗教師,也是佛教學者。當我研究經典文獻之時,我是抱著做學問的態度,進行文獻的研究考證;可是信仰不同,信仰是我的生命。像我手上經常拿著一串念珠,我時時刻刻都在念佛──念阿彌陀佛。可是如果從學術考證來講,在釋迦牟尼佛時代,根本沒有阿彌陀佛這樣的一尊佛。又譬如觀世音菩薩,並非真實的歷史人物,而是佛經記載從釋迦牟尼佛口中講出的;再繼續考證下去,觀世音菩薩並非一開始即有,而是在西元前二世紀左右才有觀世音菩薩名號的出現。但是從此以後,經典記載的觀世音菩薩事蹟愈來愈多,而觀世音菩薩的感應非常豐富,那就漸漸形成了觀世音菩薩信仰。 

如果從學術的角度探究,觀世音菩薩的信仰是不成立的,而阿彌陀佛的信仰也有問題。但我還是經常念佛,經常念觀世音菩薩,甚至我說,法鼓山就是觀世音菩薩道場。這聽起來很不可思議,卻是信仰的功能,不僅對我自己非常有用,也幫助了許多人。許多人在失意、絕望的時候念觀世音菩薩,藉由信仰的力量通過難關。這樣的例子非常多。 

過去的錯誤,可以反省,可以懺悔,但不是後悔 

龍應台:有沒有什麼時刻,您會對自己有所懷疑?譬如對自己的作為、處境,或者生存的狀態產生懷疑? 

聖嚴:懷疑的原因,是對自己走過的路,說過的話,以及自己的未來沒有確定感。實際上就是沒有信心,對過去的價值沒有信心,對未來的自信也不足。 

已經過去的事,不需要後悔。後悔就代表否定自己從前的作為、過往的價值,覺得不正確,那表示自己很愚癡。如果是這樣子,那麼對於現在熱切投入、非常堅定的事,可能幾年之後也會後悔。這樣經常在反覆懷疑之中,對自己好不好呢? 

過去的錯誤,可以反省,可以懺悔,但不是後悔。懺悔是承認自己的錯誤,然後告訴自己從此不再犯。要知道當時的環境就是這樣子,不需要後悔,否則往前的路也跨不出去了。 

人對自己存疑,這是正常的,但不需要否定自己的過去,否則無法繼續往前走;不往前走,那就永遠沒有出路。我還是鼓勵你繼續寫作,但是信仰的部分要加強。

不追求歸屬,就是最好的歸屬 

龍應台:您這個「通」的境界,讓您覺得在宇宙之中有種很安定、很清澈的歸屬感,是這樣嗎?但是我想請教,這個清澈,與一個沒有受過教育的鄉下老農,他可能沒有很多疑問,生活中一樣感到安定的歸屬,其間的差別在哪裡? 

聖嚴:我是沒有歸屬的歸屬。不追求歸屬,就是最好的歸屬。以修行來講,初入門者是需要有歸屬感的,要有實踐的方法。所以法鼓山提供了長短期的念佛、打坐課程,從念佛、打坐的練習之中,把自己的心安定下來。我們的心,總是向外追求、追求、追求;修行則讓我們練習放下、放下、放下。把一切放下,沒什麼好追求的,到最後,內心無有恐懼,沒有什麼是不安全的,不需要找避風港,這才是最好的歸屬。 

沒有歸屬的歸屬,並不是在虛無縹緲之中尋找一處歸屬,而是現實生活之中,任何一時一處,都是我的歸屬,即使大風大浪,也是我的歸屬。 

我還是要強調,信仰必須從實踐開始;實踐的時候,自然會產生身心反應,但不必在意,也不要執著。有了一定的修行體驗之後,身心反應也就無關緊要了。以我來講,現在我聽到什麼、看到什麼,都當成是妄想、幻覺。追求身心的反應,反而是一種累贅。但這是龍小姐你現在沒辦法瞭解的事。信仰需要實踐,實踐就會有體驗,當你自己感覺到了,你不得不信。 

龍應台:您是要告訴我,像我這樣的人,一開始先要把所有理性的邏輯都放開,去接受信仰,有了體驗之後再說,您是這意思嗎? 

聖嚴:還是要試探,不要一下子把左手放開,右手也接不上來。試試看吧!不要弄得兩邊都落空。 

龍應台:現在許多知識分子都信佛了,跟朋友聊天的時候,他們覺得我特別不開竅,沒有智慧。 

聖嚴:知識分子很難開竅! 

龍應台:因為知識分子的「我見」特別深、特別固執,是不是? 

聖嚴:對知識分子來講,「我見」就是理性主義。中國的讀書人學佛的很少,特別是文史哲領域的學者;他們也許佛學懂得很多,但不會來學佛。 

龍應台:這是知識分子的理性主義特別強。而西方的知識界呢,他們的態度是不是也一樣? 

聖嚴:對於信仰,東西方知識分子的態度很不相同。中國的知識分子主要受儒家影響,對佛教保持距離。西方的知識分子多數都有宗教信仰。還有,現在中國的知識分子之中,學理工的人反而容易學佛,因為他們重視實證,理論上可能還不通透,但是方法對他有用,那他就相信了。比如說現任台大李嗣涔校長,他是科技人,但他對宗教不否定,而且有深入的體驗。 

龍應台:是嗎?反而是學人文思想的人,不容易進入佛教!但是請師父不要放棄我,我對宗教的心是開放的。師父建議我怎麼開始探索宗教呢? 

聖嚴:建議你先看幾本佛書,有機會也要開始實踐了。

資料來源:http://www.udn.com/2007/4/13/NEWS/READING/X5/3800848.shtml
http://paper.udn.com/udnpaper/PIC0004/116968/web/ 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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